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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三十六章 西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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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三十六章 西市

景龍四年的元夜前夕,阿鸞坐在我的身後,為我梳起最平常的椎髻,簪環也只隨意地戴了幾只素銀的。

前幾日,金城公主跟著吐蕃和親特使離開了長安。

皇帝李顯親自送至渭水以西的始平縣,設宴百官,改始平縣為金城縣,免金城縣百姓一年賦稅。

在如此山呼萬歲的盛世之景下,李奴奴的喜怒哀樂沒有人聽得到。

長安城外,當我和阿姊、婉兒站在一處,望著鑾駕消失於視線中的時候,婉兒只是悄然落寂。

我無法安慰她什麽,她卻開口向我說:“雍王找我求情,想隨駕護送公主,陛下沒有答應。”

我聽後竟無半分悸動,“雍王膝下子女眾多,公主自小也沒怎麽見過他。想親自送公主,為的是他自己,不是公主。”

婉兒的步子在車前停了片刻,回頭淺淡一笑,“許多話何必說得那麽清楚,糊裏糊塗地過日子,對自己也是好事。”

“側妃,都弄好了。”阿鸞的聲音將我從幾天之前的記憶中扯回。

眼角的細小紋路已經遮掩不住,索性連妝容也只略略帶過,只輕掃了黛眉朱唇,攬鏡自照時,突然發現這個畫法很熟悉。

“給豆盧府備的禮送去了麽?”我問道。

“豆盧娘子已收下了,不過豆盧相公病重,她也只是草草謝過。”

我點頭,“本就是聊表心意,她對這些也一向不放在心上。”

“相王府方才有人來傳,相王要晚些才能過來,側妃可要歇息會兒?”

我搖搖頭,“煮一盞茶湯吧,西市的吃食都很油膩。”

等了半個多時辰,才聽到相王在韋宅門口的消息。

他一身半舊的靛藍色圓領袍,頭上仔仔細細地包著青黑色的平式襆頭,一臉微笑地看著門內的我。

我走到他的身邊,被一陣帶著苦味的清甜香氣裹著,笑著說:“這個樣子倒像個五六品的小吏。”

他上前一步握住我的手,眼中的欣喜無需陳說,“你也只像個平常的官眷。”

齊郎牽著馬和阿鸞跟在身後,我與他一路步行,街坊巷道皆是喧囂,我們的話卻很少。

興化坊門口,一個滿身架著花燈的稚童攔住了去路。

“郎君給你家娘子買一盞燈吧!再往前就是西市了,人人都有花燈,空手進去會被人笑話的!”

我與他對視吭哧一笑,推著他道:“看什麽?你買不買?”

他的笑意更濃,彎身問道:“小郎君的花燈多少文?”

“五百文一只,隨你挑!”

“平日不過一百文,你這是堵在西市門口宰客呢?”

小郎君撇撇嘴,“五百文都舍不得給娘子花麽?”

我又推了他一把,指著其中一只繪著寶相花紋樣的花燈,對那個小郎君說:“五百文就五百文,我要這個,你去找後面的婢女拿錢。”

小郎君還等著我們還價,沒想到這麽爽快就賣了出去,高興地連連道謝。

我見他遞了燈給我,忙跑著問阿鸞要錢,又推了李旦一把道:“堂堂實封一萬戶的安國相王,計較這四百文錢?”

他無奈地搖頭道:“該賣一百文的東西,即便是年節也不能五倍去賣。我固然不在意這四百文錢,可若真是七八品的小吏,被他這一頓搶白,豈不真要咬牙上當了?”

我所謂地聳肩道:“真沒有這個錢,不要就是了,他還能強買強賣不成?不過是有的郎君好面子,不願在娘子跟前跌份兒,才要心知肚明地上當,那也是活該。”

“喏”,我伸手將花燈遞給他,“這是你家娘子送你的。”

他楞了一下,眼中有萬千柔情,低頭一笑,緊緊握住我抓著燈桿的手。

西市的人還像兩年前那樣多,他拉著我穿過人群,果然走到了一家面繭鋪子前。

我努努嘴,“我不愛吃這個。”

他無奈一笑,又拽起我的手向前奔去,我跟著他的步子,躲閃著往來的人流,灑下一路笑聲。

“這家!”他又停在一家鋪子前,把我拽了進去。

“羊肉餛飩!要熱騰騰的!”他對店家豪朗一笑,又招呼門外的齊郎和阿鸞坐在另一處吃。

“我又沒說我喜歡餛飩,你怎麽就帶我進來了。”

“你喜歡羊肉湯餅,自然也會喜歡這個”,他遞給我碗筷,笑吟吟地說,“我可是親自試了多次,才選了這家的,嘗嘗。”

輕咬一口,羊肉的香氣混著蔥和胡椒的味道彌漫在口腔,一股暖意順著喉嚨滑進身體,我擡頭對他一笑,“好吃。”

“娘子送了我花燈,那我就請娘子吃餛飩,如何?”陪我一起吃了兩大碗,他擱下筷子笑道。

“不行。”我按下心中的笑意,假裝沮喪地說。

他輕輕挑眉,“嗯?”

“兩碗餛飩能有五百文錢麽?我吃虧了。”

他又是忍俊不禁,扶著我的肩笑道:“真是會算賬,那你等著!”

“店家!”他高聲喊道,等人過來了才沈聲說,“一貫錢,請今夜來店裏的人吃餛飩,夠了麽?”

店家欣喜,如搗蒜般點頭。

“若是來的人太多,只管招呼。不夠的錢就派人去永寧坊的韋宅取。”

我瞪大眼睛盯著他,他卻得意洋洋起來,又吩咐著齊郎付錢。

拉著他的手踏出店門,我咬牙切齒地說:“全都算到相王府頭上。”

他笑得如此肆無忌憚,我正想搶白幾句,擡頭卻看到一個有些熟悉的面孔。

一個胡人,與另一人結伴進門,雖都包著襆頭,卻完全沒有鬢角。

他們二人看到李旦,皆是一楞,我還未反應過來,就被李旦拽著快走了出去。

我忽然想起了,脫口而出,“慧範。”

“不過是出來偷吃葷腥,別這麽大驚小怪。”

我搖搖頭,皺眉問道:“他旁邊的僧人是誰?”

他隨口答道:“寶昌寺的普潤。”

“原來不是國師的弟子。”

“你雖與國師有交情,可長安城裏那麽多比丘沙門,自然有不熟識的。”

我低聲道:“有的俗人為避官爵出家,有的僧人為了富貴深陷宮門王府,他日未必不是一場禍事。”

“眼下聖人看重這些旁門左道,該給的不該給的都給了。盛極而衰,若不加以糾正,恐怕佛門道門要有滅頂之災。”

我沒有再說什麽,只是心中嘀咕,這些沙門道士,無非與斜封官一樣,是李顯和阿姊收買的勢力。兵權大半在李旦手中,他自然能夠做事中正,顧及名聲。

火樹銀花,五彩炫目,我從來沒有好好地看過上元節的燈火。只這一次,我和我的心上人,把所有的一切都拋在身後,自私地分享只屬於我們兩人的時間。

“前面圍著的是什麽?”一陣煙火燃盡,我張口問道。

他拉著我向前頭擠去,原來一層一層的人群尖叫驚呼,是在看著鬥雞下註。

我戳了戳他的前胸,“我不會這個,你看哪只能贏?”

他裝作苦思冥想的樣子,半晌才說:“那只紅尾的。”

我歡歡喜喜地從齊郎身上搶來半貫錢,“贏了算我的,輸了算你的。”

阿鸞將通寶銅錢撒進盆中,發出嘩啦啦的聲響。見有人出手如此闊綽,人群發出一陣驚呼,有好事的就攛掇著方才下註最多的人。

那人微胖,拉著他娘子的手又上前一步,彎身擱下賭註,兩人的背影看著都很熟悉。

隨著賭註被人看到,竟無一人起哄,全場安靜得都倒吸一口冷氣。

“半……半兩黃金。”

“怎麽?還有人下得比我多嗎?”那人回頭,挑釁地向我們看來。

是李顯。

他和阿姊皆是一身富貴打扮,手牽著手站在一處,宛若只是元夜游玩的官員夫婦。

四人視線相對,全都楞在原地。

原來他們今年特意吩咐不必進宮赴宴,是為了自己微服出宮,一起玩樂。

阿姊很快笑著招了招手,我和李旦忙擠了過去,行了家禮。

“賭來賭去,原來都是自家的錢財!”李顯拍著李旦的肩膀,哈哈一笑。

我見到李顯還是心存芥蒂,只向阿姊笑道:“我可沒錢再下註了。”

李顯卻仿佛忘記了我對他的種種不敬,滿不在乎地大聲說:“團兒只管下,多少我都替你出!”

阿姊笑著推搡道:“這一場若是都輸光了,待會兒連吃面繭的錢都沒有了。”

李顯和李旦兄弟倆的眼光真是出奇地一致,幾場下來,紅尾雞一敗塗地,我們四人也自然賠了個精光。

李顯尷尬又無所謂地笑笑,“果然老了,連鬥雞都選不好了,還害得我家娘子沒錢吃飯。”

阿姊擼下手上的金鐲,擱在李顯的手心裏,“這個請我家郎君吃面繭,該夠了吧?”

“寶華巷和安興巷的交口,有一家張記餛飩鋪子,店家今日請客人吃餛飩,阿兄和阿嫂倒可以去那家嘗嘗。”

慷他人之慨,他倒是很擅長嘛。我的腳尖輕輕碾了他一下,滿意地聽到了耳邊傳來嘶聲。

“四弟和團兒這是已吃過了?”

他點頭得意地笑道:“味道鮮美,流連忘返。”

李顯聽到好吃,很是激動地拽著阿姊道:“香兒,我們也去吧!我還沒在外頭吃過不花錢的吃食呢!”

草草告辭,他與阿姊攜手走向我們來時的路,李旦在旁握緊了我的手。

在這個夜晚,忘記了身份,只是短暫地做了自己的人,不只我和李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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